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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的那天。


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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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篇文章算作我对李承鹏的《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的读后感。该文章的链接为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23538

正文

李承鹏的文章似乎写到我的心里了。我喜欢感情充沛而充满克制的文章,《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正是如此,刻画中国式的父亲不需要礼赞,只需要讲讲他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就可以了。中国人是这样的一种民族:我们不会将自己的感情直率的表达出来,一个人在想什么只能通过意会而不可言传。这不仅仅是李承鹏的父亲的特点,也是我的一家三口人的特点,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最早出现的片段有三个:第一个是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当时我爸要来给老师送文件,年幼的我突然哭喊着要回家,哭声回荡在静悄悄的教室,小朋友都不知所措。他似乎说了几句话,在教室门口看了我几眼就走了。外面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投射出一道影子,贴在地板上的花纹石砖上,我的记忆到此就结束了。第二个是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玩,他背着我从我的房间走到客厅,再穿越到洗浴间门口。当时应该是妇幼保健院的房子刚刚装修完,或许是一家人都很开心的缘故,那一刻成为难得的他陪我玩的场景。我记得一开始我有点害怕,可是坐上他的肩膀后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好高,可以摸到好多自己跳着都摸不到的地方。于是我开心地叫了出来,伸出双手乱摸,尤其是门框,好好体验一下手感。第三个场景是他刚从内蒙古回来,带了一袋包装特别精致的饼干给我,还有其他几种零食。那个下午家里特别热闹,因为当时应该是有人上门装电脑。在那个夏天的下午,拉起窗帘,吹着空调,吃着饼干,看着父母和电脑安装工忙来忙去成为这段记忆的最后一个场景。

上小学后,和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世纪初的国企下岗潮迫使父母另寻生计,母亲在家电商场上班,他选择出去外地做建筑生意。于是我对他的记忆只剩下上学路上和各式路人拌嘴、烧的一手好青菜汤这两点。哦不,还有帮我代写作文和跟我翘掉英语演讲比赛去乡下玩,以及手里百玩不厌的新款诺基亚和三星手机。他好像总和快乐和放松联系在一起。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性格形成的关键节点,十多年后回看,他没能参与是全家的遗憾,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现实就是这样,有了钱才能谈生活,我也从来不想苛责他,既然建筑生意有了眉目,换做是我,可能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小学和初中这9年,他的生意并不算有太大的起色,家里也就是小康的状态,每年春节他回来总少不了和我妈吵一架,在大早上把我吵醒。于是我在心里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如果以后结婚,一定要找一个性格合拍的老婆,吵架不仅劳神,也影响下一代的生活。

高中的我学业更加繁重了,这三年的亲情似乎总和学习挂钩。我妈动不动就拿不上班陪读的事情论证自己的母爱,总把在学习上管制我当做关心的表现。父亲在家庭的角色继续淡化了,除了偶尔为我做早饭和上下学的接送,再也找不到更多深刻的回忆了,除了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天。2016年的6月底,我查到了高考分数,368分。几小时后我和我妈驱车前往高中领取历年高校的填报手册,从学校出来后她接到了来自父亲的电话,得知我比一个一向成绩不如我的女生低了12分。在江苏,高考差距12分是什么概念,我就不在此赘述了。他怒气冲冲的挂了电话。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母亲在我面前哭的如此委屈,平心而论,她在我的学习和生活的投入不可谓不大,可以说超过了我认识的绝大多数家长。在她心目中我就是一件她费尽心血打造的一个艺术品,这件艺术品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但是现在有个人居然在我们面前赤裸裸的指摘这件艺术品,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怎能不伤心?我自始至终也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当时的我对父亲没有太大的感情归属,所以他如此表现我也不奇怪,再者,我妈曾经也因为我考不过别人发过火,我在心理上已经有所准备。而且她已经哭的这么伤心了,我难道陪着她一起哭吗?现在想想,中国人似乎就是这样,按照洋鬼子Alex Farley的观察,用他的原话:“中国人不怕穷,只怕比。”我无力也不想对国民性投入太多的个人感情,总而言之,这算是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污点”。

大学之后是一个转折点。之前我们家算是一个小康家庭,大学之后他的生意有了起色,家里的房产按照一年一套的速度增加。家境的改善给了我在物质上不少的自信,同时也有底气在外人打听底细时理直气壮的回应了。他不再为生活像年轻一样疲于奔命了,人到中年,或许是对当年缺席我的成长的愧疚,他在物质上对我有求必应,哪怕是以数十万计的支出。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他还会和母亲一起发红包送祝福,记得在中学的时候有几年都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这迟来的关心,就如正义一样:“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18岁后的我对亲情似乎有了一层隐隐的抵触,母爱总是和学习、无尽的补习、满足吃穿挂钩,父爱在缺席后姗姗来迟,但身为中国式的父亲,他不知道怎么去弥补也羞于开口,只能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物质补偿和生日祝福试图在我的心里重新占据一席之地。坦白来讲,我至今都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爱,爱是关心吗?是予取予求吗?这个命题太复杂了。

忘了在哪看到一句话:“男人的成长就是弑父。”这里的弑父当然是指心理上的弑父,现在的我骨子里不想依赖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指使和控制,父亲的努力在这几年恐怕会失败。也许未来我为人父的一天是一个转折点,但这无法下定论。聊聊今年年初记忆最深的一刻吧,这一幕在我心中和童年那几个场景一样,将会永远刻进脑海里陪我走完这辈子。当时我在上厕所还没结束,我爸从外面回来没带钥匙,只好不停的敲门。我被他搞的没办法只好光着屁股去开门,身为一个成年人,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感到非常的尴尬,更何况我之前和他说过叫他带钥匙,不要老叫我开门。于是在中午吃饭讲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直接发火了,说以后放假不回来了。说着说着父亲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对了,我意识到了什么,有点窘迫,不敢朝他看,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心。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抽鼻子了,抽了几张纸擦拭眼睛。我不知所措了。我瞄了一眼,他的眼眶成了有点惨淡的鲜红色,神情前所未有的落寞。那个在工人面前发号施令,在国企和外资负责人面前侃侃而谈,在家族聚会里谁都会过来打个招呼寒暄的中年男人竟然为了一句毛头小子的气话掉了眼泪。我妈也哭了,这一幕,似乎和高考完那一幕有点像,她再次为了我爸针对我的反应伤心,但这一次他的反应和上次相比,内核截然不同。

成长至今,二十几年的阅历告诉我,世界上没有完全纯粹的东西,包括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极度物质和功利的高压环境下,拿西方那种典型的阳光式家长要求我的父母,这一对差点滑到城市底层爬不起来的夫妻,是不是太苛刻了?我说过,我不知道爱,但我知道什么是羁绊。我更愿意用羁绊形容我理解中的亲情。直至2023年3月,我已记不清上次喊他爸爸的时候,因为感情上的生疏,我在心里一直抵触喊出这两个字,在家里总是以“王老板”称呼他。坦白来讲,我和他都在等那一声“爸爸”,不过现在的我说不出口。有言道:“时间能治愈一切。”这句话是否正确呢?留待时间验证吧。